空间与时间能否源于简单规则?

作者:斯蒂芬·沃尔夫勒姆 (Stephen Wolfram)
机构:沃尔夫勒姆研究公司 (Wolfram Research)

摘要

物理学的两大支柱——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在各自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功,但它们的统一仍然是现代科学最艰巨的挑战。传统方法试图在现有数学框架内调和二者,而我们提出一个根本不同的视角:宇宙的终极本质可能并非数学方程,而是一套简单的计算规则。本项目(沃尔夫勒姆物理项目)探索了这一可能性,即我们所知的物理现实,包括空间、时间、物质乃至物理定律本身,都是从一个极其简单的、离散的、类似网络结构的底层系统演化而来的涌现现象。我们称这个底层结构为“超图”(hypergraph),它由抽象的“空间原子”及其关系构成。时间并非基本维度,而是这个超图根据确定性规则不断重写的过程,这一过程具有“计算不可约性”,意味着预测其未来状态的唯一方法就是完整地模拟每一步演化。

在这个框架中,我们证明了在宏观尺度上,超图的几何性质能够自然地导出爱因斯坦场方程,这意味着广义相对论可以被视为底层网络统计力学的结果。引力、时空弯曲等概念,都对应着网络连接模式的特定特征。更令人振奋的是,量子力学也找到了它的位置。规则应用的非唯一性导致了历史路径的分支与合并,形成了一个我们称为“多路图”(multiway graph)的复杂结构。这个图中的“分支空间”(branchial space)的几何,恰恰对应了量子力学中的希尔伯特空间,而量子纠缠则体现为不同历史分支间的共同祖先关系。我们发现,物理空间中的广义相对论与分支空间中的量子路径积分,本质上是同一个底层动力学在不同投影下的表现。这一发现为“ER=EPR”猜想提供了具体的机制解释。我们的模型还预测了一些新现象,如维度波动、时空隧穿,并为黑洞奇点、宇宙常数和暗物质等长期存在的谜题提供了新的解答思路。这项工作表明,一个看似随机和复杂的宇宙,其背后可能隐藏着令人惊讶的简单起源,而理解这一点的关键,在于拥抱一种全新的、以计算为核心的科学世界观。

引言:一次思维的冒险

大家好,我是斯蒂芬·沃尔夫勒姆。在我科学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两个看似平行的世界里穿梭:一个是基础科学的探索,另一个是计算技术的构建。我创建了Mathematica,Wolfram|Alpha和Wolfram语言,这些工具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进行科学计算的方式。但对我而言,这并非两条独立的线索。恰恰相反,它们是同一趟智力旅程的两个侧面。我越是深入地构建计算工具,就越是深刻地认识到,我们用以理解世界的“计算”思维模式,可能不仅仅是一种工具,它或许就是宇宙本身的运作方式。

几十年来,我一直被一个问题所困扰:我们所知的复杂宇宙,背后是否可能隐藏着一个极其简单的起源?就像一个复杂的计算机程序,最终可以被分解为最基本的逻辑门操作。物理学是否也能如此?我们能否找到一套终极的、简单的规则,从这些规则出发,可以“生成”出我们所观察到的一切——空间、时间、粒子、力,乃至那些支配它们的宏伟定律?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疯狂的想法,甚至有些傲慢。但正是这种“从零开始构建”的经验,给了我勇气去进行这次最大胆的思维冒险。现在,我想邀请你与我一同踏上这段旅程,去探索一个由纯粹计算规则编织而成的宇宙。

第一站:从简单规则到无穷复杂

我们旅程的第一站,始于一个非常简单的概念:元胞自动机(Cellular Automata)。想象一条由许多方格组成的线,每个方格可以是黑色或白色。下一刻每个方格的颜色,由它自己和它左右邻居在上一刻的颜色共同决定。规则可以非常简单,例如“如果邻居是黑白相间,则自己变黑,否则变白”。

这就像烤蛋糕。你的“规则”就是食谱:面粉、糖、鸡蛋的比例,烘烤的温度和时间。这些规则本身非常简单。但当你把它们组合起来,一步步执行,最终得到的却是一个结构复杂、口感丰富的蛋糕。你无法从食谱的任何一行单独的指令中,直接“看”出蛋糕最终的味道。你必须实际去“计算”——也就是,去烤。

我研究了大量这样的简单规则,结果令人震惊。即使规则极其简单,其演化出的行为却可以达到惊人的复杂程度,甚至看起来完全是随机的。这引出了我的一个核心理念:计算等价性原理(Principle of Computational Equivalence)。这个原理指出,一旦一个系统的行为不是明显简单的,它所执行的计算的复杂程度,就能够达到任何计算系统所能达到的最大复杂程度。这意味着,自然界中许多看似复杂的现象,无论是贝壳上的花纹、湍流的形成,还是生命的演化,其内在的计算复杂性,可能与我们的计算机、甚至我们的大脑是等同的。这是个深刻的启示:复杂性并非罕见,而是宇宙的常态。

静态示意图:规则30的魅力

一个极其简单的规则,如何生成看似随机的复杂模式。下图展示了“规则30”的演化过程,从顶部的单个黑格开始,每一行的状态都由上一行根据简单规则生成。

第二站:重建时空——从超图开始

如果宇宙是计算,那么计算发生在哪里?传统的物理学假设存在一个预先给定的舞台——时空。但如果我们的想法更进一步呢?也许连空间本身,也是计算的结果。想象一下,宇宙最底层的实体,不是点,也不是线,而是一些抽象的“空间原子”。这些原子本身没有任何位置、大小或形状。它们唯一拥有的,就是“关系”——它们与其他原子是如何连接的。

这种由“关系”构成的网络,在数学上被称为超图(Hypergraph)。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终极的社交网络。你不是因为住在某个坐标上而存在,而是因为你和你的朋友、家人有联系而存在。这个网络的连接方式,就定义了空间的结构。我们所感受到的平滑、连续的三维空间,只不过是这个巨大网络在宏观尺度上的一种涌现属性。

交互动画:空间的编织

这个动画模拟了一个正在“生长”的宇宙。每个光点是一个“空间原子”,连线代表它们之间的关系。简单的规则不断添加新的原子和连接,一个复杂的、类似空间的网络结构便自发地涌现出来。

第三站:维度的涌现

一个由节点和连接组成的网络,如何能变成我们熟悉的三维空间呢?答案在于“尺度”。想象你在一个巨大的城市里,从一个点出发,走一步能到达几个街区?走两步呢?在普通的三维空间里,你所能到达的区域体积,大致与你走的步数(半径)的立方(\(r^3\))成正比。这个指数“3”,就是空间的维度。

在我们的超图模型中,我们也可以做同样的事情。从一个“空间原子”出发,沿着连接走 \(r\) 步,看看能覆盖多少个原子。如果这个数量大致与 \(r^D\) 成正比,我们就说这个超图在宏观上具有 \(D\) 维。最奇妙的是,这个 \(D\) 不必是整数!它可以是3.1,也可以是2.9,甚至可以随着时间和位置发生变化。这意味着,宇宙在最早期、能量极高的时候,可能是一个维度无穷大或维度在剧烈波动的“野性”空间。我们今天所处的平滑三维空间,是宇宙“冷却”和演化后的稳定状态。

交互动画:维度的测量

点击画布中的任意一个节点(空间原子),动画会计算并高亮出从该点出发,在特定步数(半径)内可以到达的所有节点。下方的图表会实时绘制出节点数 \(N(r)\) 与半径 \(r\) 的关系,通过其斜率可以估算出这个二维网络的有效维度。

当前半径: 0, 节点数: 0. 拟合维度 (log-log): N/A

第四站:时间是什么?

如果空间是超图的静态结构,那么时间又是什么?在我们的模型中,时间就是计算本身。宇宙的演化,就是超图根据一套固定的、简单的规则不断进行重写的序列。想象一下,规则说:“任何时候看到三个原子连成一个三角形,就把它替换成一个四边形”。每一次这样的重写,就是一个“宇宙时刻”。

时间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意拨动的参数 \(t\)。你不能像看电影一样快进到宇宙的未来。因为要想到达未来的某个状态,你必须完整地执行其间所有的计算步骤。这就是计算不可约性(Computational Irreducibility)。它意味着,宇宙的历史是需要被“活”出来的,而不是被“计算”出来的。时间的流逝,就是宇宙在执行它自身不可简化的计算。我们作为宇宙的一部分,也在随之被计算。这或许是时间之箭最深刻的来源。

交互动画:时间的流逝

这个动画展示了图重写规则如何驱动“时间”的演化。动画会不断扫描网络,寻找一个特定的模式(例如,一个蓝色三角形),并将其替换为另一个模式(一个紫色四边形)。每一次成功的重写,都代表着时间向前迈进了一步。

已执行重写次数 (时间步): 0

第五站:引力的诞生——广义相对论的涌现

物理学中最宏伟的理论之一——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告诉我们,物质告诉时空如何弯曲,时空告诉物质如何运动。这个优美的舞蹈,能否在我们的超图宇宙中重现?答案是肯定的,而且是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

我们之前谈到,空间的维度与球形区域内原子数量的增长率有关。现在,想象在超图的某个区域,由于规则的演化,原子的密度变得特别大。那么,在这个区域,从中心出发走 \(r\) 步所能覆盖的原子数量,会比在稀疏区域要多。这种增长率的偏离,在宏观上看来,就等同于时空的弯曲。我们推导发现,描述这种偏离的数学方程,在宏观极限下, chính là爱因斯坦场方程。而能量和动量,本质上对应着网络中更新事件的通量——也就是计算的“活跃程度”。所以,广义相对论可以被理解为:计算活跃的区域(能量-动量)导致了网络连接的偏离(时空弯曲)。引力,不再是一种神秘的力,而是宇宙底层网络结构的几何表现。

静态示意图:引力的几何

左侧是一个均匀的、代表平直时空的网络。右侧,中心的“质量”(一团密集的节点)导致了周围网络连接的扭曲和拉伸,这正是引力效应的底层图景。通过这个网络的“测地线”(最短路径)会自然地向中心弯曲。

Flat Spacetime Curved Spacetime

第六站:量子之谜——多路图的启示

如果说广义相对论是物理学的一座高峰,那么量子力学就是另一座同样雄伟但风格迥异的山峰。它充满了各种奇异的现象:叠加、不确定性、纠缠。我们的模型能否解释这些?

关键在于,应用重写规则的方式可能不是唯一的。在某个时刻,超图上可能存在多个地方都满足同一条规则,或者多条不同的规则都可以被应用。宇宙该如何选择?我们的答案是:它不必选择。它会同时探索所有可能的路径。这会产生一个庞大的、不断分支的“历史之树”。但与简单的树不同,不同的历史分支也可能演化到完全相同的状态,从而发生“合并”。

这个由所有可能历史路径交织而成的结构,我们称之为多路图(Multiway Graph)。我们所经历的单一历史,只是这个巨大图中的一条路径。而量子力学的奥秘,就隐藏在这个多路图的结构中。不同分支之间的关系,定义了一种新的“空间”,我们称之为分支空间(Branchial Space)。我们发现,一个粒子在分支空间中的位置,就对应着它的量子相位。而量子纠缠,这个爱因斯坦称为“鬼魅般的超距作用”的现象,在我们的模型中有着惊人直观的解释:两个纠缠的粒子,无论在物理空间相隔多远,它们在多路图中都共享着一个近期的共同祖先。它们是“血缘”相近的兄弟,因此它们的行为才会如此协调。

交互动画:量子历史的交织

此动画展示了多路图的生成。从一个初始状态(根节点)开始,系统根据不唯一的规则应用而产生分支。每个粒子代表一个可能的宇宙状态。当两个不同的历史路径演化到相同的状态时,它们对应的粒子会合并,并发出闪光。

第七站:终极实在——鲁里亚德(The Ruliad)

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从简单的规则,我们构建了空间、时间、引力和量子力学。但还有一个终极问题:如果宇宙是由规则驱动的,那么我们这个宇宙的规则,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是这套规则,而不是另一套?

答案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宏大和激进。或许,宇宙并没有选择任何特定的规则。或许,所有可能的简单规则都在同时被计算。这个包含了所有可能计算过程的终极对象,我称之为“鲁里亚德”(Ruliad,源自Rule-iad,意为“规则的全集”)。

鲁里亚德是所有可能宇宙的集合,是所有可能历史的纠缠极限。它是一个无比复杂的数学对象,但它本身是必然存在的。那么,为什么我们感知到的物理定律是如此确定和一致的呢?因为我们作为观察者,本身也是鲁里亚德的一部分。我们由同样的计算规则构成,我们的感知能力、我们的思维方式,都是计算过程。由于我们是计算有界的、相信时间是线性流逝的观察者,我们只能从鲁里亚德这个无限复杂的对象中,“采样”出一个与我们自身结构相容的、一致的切片。我们看到的物理定律,之所以是这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是这样的观察者。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可能就是任何像我们这样的观察者,在观察鲁里亚德时必然会得出的结论。物理定律,或许不是宇宙的根本属性,而是我们与宇宙之间关系的属性。

交互动画:感受鲁里亚德

鲁里亚德无法被直接可视化,但我们可以通过艺术化的方式感受其浩瀚与复杂。这个动画使用柏林噪声驱动成千上万个粒子,在 HSB 色彩空间中流动、演化,形成永不重复的有机纹理。它代表了所有计算规则交织在一起,形成的那个无限丰富、充满无限可能的终极对象。

技术附录

核心数学概念

我们的理论框架虽然概念上激进,但其背后有坚实的数学和计算基础。以下是一些关键的技术点。

1. 超图与空间几何

空间由一个超图 \(G = (V, E)\) 表示,其中 \(V\) 是“空间原子”的集合,\(E\) 是超边的集合,每个超边是 \(V\) 的一个子集。我们通过定义一个距离函数来研究其几何性质。两个原子 \(a, b \in V\) 之间的图距离 \(d(a, b)\) 是连接它们的最短路径长度。一个以 \(a\) 为中心、半径为 \(r\) 的测地线球(geodesic ball)定义为 \(B(a, r) = \{v \in V | d(a, v) \le r\}\)。其体积为 \(|B(a, r)|\)。

如果在一个大尺度上,体积增长满足幂律关系: \[ |B(a, r)| \sim C \cdot r^D \] 我们就称这个空间的有效维度为 \(D\)。当存在曲率时,这个公式会有一个修正项。对于一个 \(D\) 维黎曼流形,体积增长的二阶近似为: \[ V(r) \approx \alpha_D r^D \left(1 - \frac{R}{6(D+1)}r^2 + \dots\right) \] 其中 \(R\) 是里奇标量曲率(Ricci scalar curvature),\(\alpha_D\) 是 \(D\) 维单位球的体积。我们模型中的爱因斯坦场方程,正是从分析这种体积增长率如何被网络中的更新事件(能量)所影响而推导出来的。

2. 因果图与狭义相对论

时间的演化由一系列更新事件 \(\mathcal{E} = \{e_1, e_2, \dots\}\) 构成。如果事件 \(e_j\) 的输入(被重写的超边)依赖于事件 \(e_i\) 的输出(新生成的超边),我们就说 \(e_i\) 是 \(e_j\) 的因果祖先,记为 \(e_i \prec e_j\)。所有这些因果关系构成了一个有向无环图,称为因果图。这个因果图是物理学中最基本的结构。

因果图中的路径对应于类时路径。而一个类空超曲面(spacelike hypersurface)是因果图的一个反链(antichain),即其中任何两个事件都没有因果关系。这对应于一个“瞬间”的宇宙状态。我们证明,在足够大的尺度上,不同类空超曲面之间的变换,满足洛伦兹变换,从而导出了狭义相对论。光速 \(c\) 在这个模型中,是基本的信息传播速度上限,它将空间距离(以原子间连接数为单位)和时间(以因果事件步数为单位)联系起来。

3. 多路系统与量子力学

当更新规则的应用不唯一时,系统会演化成一个多路图。一个状态 \(S\) 可以演化到多个状态 \(\{S'_1, S'_2, \dots\}\)。这个多路图的节点是宇宙的状态,边是状态之间的演化。两个历史分支的纠缠程度,可以通过它们在多路图中最近共同祖先的距离来量化。

我们假设,一个量子态 \(\psi\) 的相位 \(e^{i\theta}\) 对应于该状态在分支空间中的位置。而路径积分中的作用量 \(S\),则对应于在多路图中从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的路径的某种几何属性。我们发现,物理空间中的爱因斯坦-希尔伯特作用量与分支空间中的费曼路径积分作用量,在形式上是等价的,它们都可被视为: \[ S = \int (\text{曲率}) \, d(\text{体积}) \] 只是一个在物理空间中积分,另一个在分支空间中积分。这为引力和量子的统一提供了一条具体的、可计算的路径。